第二十一回 问失物瞒客诈求签 限归期怕妻偷摆酒
按:陶玉甫请陶云甫到李漱芳房里来坐。云甫先问漱芳的病,便催玉甫洗脸打辫,吃些点心然后各自上轿,出东兴里,向黄浦滩来。只见一只小火轮船泊在洋行码头。先有一肩官轿、一辆马车,傍岸停着。陶云甫、陶玉甫投上名片,黎篆鸿迎进中舱。舱内还有李实夫、李鹤汀叔侄两位,也是来送行的。大家相见就坐,叙些别话。
须臾,于老德、朱蔼人乘轿同至。黎篆鸿一见,即问:“如何?”朱蔼人道:“说好哉,总共八千洋钱。”黎篆鸿拱手说:“费神。”李实夫问是何事,黎篆鸿道:“买两样旧物事。”
于老德道:“物事总算无啥,价钱也可以哉,单是一件五尺高景泰窑花瓶就三千洋钱哚。”李实夫吐舌摇头道:“要勿去买哉,要俚做啥?”黎篆鸿笑而不言。
徘徊片刻,将要开船,大家兴辞登岸。黎篆鸿、于老德送至船头,陶云甫、陶玉甫、朱蔼人皆乘轿而回。惟李实夫与李鹤汀坐的是马车。马夫本是稔熟,径驶至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。
李实夫知道李鸿汀要往杨媛媛家,因推说有事,不肯同行。鹤汀知道实夫脾气,遂作别进弄。
李实夫实无所事,心想:天色尚早,那里去好?不若仍去扰诸十全的便饭为妙。当下一直朝西,至大兴里,刚跨进诸十全家门口,只见客堂里坐着一个老婆子,便是花雨楼所见挤紧眼睛的那个。实夫好生诧异。诸三姐迎见,嚷道:“阿唷!李老爷来哉。”说着,慌即跑出天井,一把拉住实夫袖子,拉进客堂。那老婆子见机,起身告辞。诸三姐也不留,只道:“闲仔末来白相。”那老婆子道谢而去。诸三姐关门回来,说:“李老爷楼浪去喤。”
实夫到了楼上,房内并无一人。诸三姐一面划根自来火点烟灯,一面说道:“李老爷,对勿住,请坐一歇。十全末烧香去,要转来快哉。耐吃烟喤。我去泡茶来。”诸三姐正要走,实夫叫住,问那个老婆子是何人。诸三姐道:“俚叫郭孝婆,是我个阿姐。李老爷阿认得俚?”实夫道:“人是匆认得,来浪花雨楼看见仔几转哉。”诸三姐道:“李老爷,耐勿认得俚,说起来耐也晓得哉。俚末就是倪七姊妹个大阿姐。从前倪有七个人,才是姊妹沟里,为仔要好了,结拜个姊妹,一淘做生意,一淘白相,来里上海也总算有点名气个哉。李老爷,耐阿看见照相店里有‘七姊妹’个照相片子?就是倪唍。”实夫道:“噢,耐就是七姊妹。价末一径倒勿曾说起。”诸三姐道:“阿是说仔七姊妹,李老爷就晓得哉。难故歇个七姊妹,勿比得先起头,嫁个末嫁哉,死个末死哉,单剩倪三家头来浪。郭孝婆是大姐,弄得实概样式。我末挨着第三。再有第二个阿姐,叫黄二姐,算顶好点,该停几个讨人,自家开个堂子,生意倒蛮好。”实夫道:“故歇郭孝婆来里做啥?”诸三姐道:“说起倪大阿姐来,再讨气也无拨。本事末挨着俚顶大,独是运道勿好。前年还寻着一头生意,刚刚做仔两个月,拨新衙门来捉得去,倒说是俚拐逃,吃仔一年多官司,旧年年底坎坎放出来。”
实夫再要问时,忽听得楼下门铃摇响。诸三姐道:“十全转来哉。”即忙下楼去迎。实夫抬头隔着玻璃窗一望,只见诸十全既已进门,后面却还跟着一个年轻俊俏后生,穿着玄色湖绉夹衤,白灰宁绸棉褂。实夫料道是新打的一户野鸡客人,便留心侧耳去听。听得诸三姐迎至楼下客堂里,与那后生唧唧说话,但听不清说的甚么。说毕,诸三姐乃往厨下泡茶,送上楼来。
实夫趁此要走,诸三姐拉住低声道:“李老爷要勿去喤。
耐道是啥人?该个末就是俚家主公呀,一淘同得去烧香转来。
我说楼浪有女客来里,俚匆上来,就要去哉。李老爷,耐请坐一歇,对勿住。”实夫失惊道:“俚有实概一个家主公!”诸三姐道:“倒勿是。”实夫想了一想道:“倘忙俚定归要楼浪来末,那价呢?”诸三姐道:“李老爷放心。俚阿敢上来!就上来仔,有我来里,也匆要紧唍。”
实夫归坐无语。诸三姐复下楼去张罗一会,果然那后生竟自去了。诸十全送出门口,又和诸三姐同往厨下唧唧说了一会,始上楼来陪实夫。实夫问:“阿是耐家主公?”诸十全含笑不答。实夫紧着要问,诸十全喀道:“耐问俚做啥嗄?”实夫道:“问问耐家主公末也无啥唍,阿有啥人来抢得去仔了发极。”
诸十全道:“要勿耐问。”实夫笑道:“噢唷!有仔个家主公了,稀奇得来!问一声都勿许问。”诸十全伸手去实夫腿上扌卒了一把,实夫叫声“阿唷喂”。诸十全道:“耐阿要说?”
实夫连道:“勿说哉,勿说哉!”诸十全方才放手。
实夫仍洋嘻嘻笑着说道:“耐个家主公倒出色得野哚!年纪末轻,蛮蛮标致个面孔,就是一身衣裳也着得价清爽,真真是耐好福气。”诸十全听了,欻地连身直扑上去,将实夫揿倒在烟榻上,两手向肋了乱搔乱戳。实夫笑得诞流气噎,没个开交。幸值诸三姐来问中饭,诸十全讪讪的只得走开。诸三姐扶起实夫,笑道:“李老爷,耐也是怕肉痒个?倒搭俚家主公差勿多。’实夫道:“耐再要去说俚家主公!为是我说仔俚家主公末,俚动气,搭我哚。”诸三姐道:“耐说俚家主公啥,但动气?”实夫道:“我说俚家主公好,勿曾说啥。”诸三姐道:“耐末说好,俚只道仔耐调皮,寻俚个开心,阿对?”实夫笑而点头,却偷眼去看诸十全,见诸十全靠窗端坐,哆口低头,剔理指甲,早羞得满面红光,油滑如镜。实夫便不再说。诸三姐问道:“李老爷吃啥?我去叫菜。”实夫随意说了两色,诸三姐即时去叫。
实夫吸过两口烟,令诸十全坐近前来说些闲话。诸十全向怀中摸出一纸签诗,授与实夫看了,即请推详。实夫道:“阿是问生意好勿好?”诸十全嗔道:“耐末真真调皮得来!倪做啥生意嗄?”实夫道:“价末是问耐家主公?”诸十全又欻地叉起两手,实夫慌忙起身躲避,连声告饶。诸十全乘间把签诗抢回,说:“要勿耐详哉。”实夫涎着脸伸手去讨,说:“要勿动气,让我来念拨耐听。”诸十全越发把签诗撩在桌上,别转头,说:“我要勿听。”
实夫甚觉没意思,想了想,正色说道:“该个签末是中平,句子倒说得蛮好,就是上上签也不过实概。”诸十全听说,回头向桌上去看,果然是“中平签”。实夫趁势过去指点道:“耐看该搭阿是说得蛮好?”诸十全道:“说个啥?耐念念看喤。”实夫道:“我来念,我来念。”一手取过签诗来,将前面四句丢开,单念旁边注解的四句道:媒到婚姻遂,医来疾病除。
行人虽未至,失物自无虞。
念毕,诸十全原是茫然。实夫复逐句演说一遍。诸十全问道:“啥物事叫‘医来’?”实夫道:“医来’末就是说请先生。请着仔先生,病就好哉。”诸十全道:“先生陆里去请嗄?”实夫道:“故是俚倒勿曾说喤。耐生仔啥个病,要请先生?”诸十全推说:“无啥。”实夫道:“耐要请先生,问我好哉。我有个朋友,内外科才会,真真好本事。随便耐稀奇古怪个病,俚一把脉,就有数哉。阿要去请俚来?”诸十全道:“我无啥病末,请先生来做啥?”实夫道:“耐说陆里去请先生,我问耐阿要请;耐勿说,我阿好问耐?”诸十全自觉好笑,并不答言。实夫再要问时,诸三姐已叫菜回来,搬上中饭,方打断话头不提。
饭毕,李实夫欲往花雨楼去吸烟。诸十全虽未坚留,却叮嘱道:“晚歇早点来,该搭来用夜饭,我等来里。”实夫应承下楼。诸三姐也赶着叮嘱两句,送至门首而别。
实夫出了大兴里,由四马路缓步东行,刚经过尚仁里口,恰遇一班熟识朋友从东踅来,系是罗子富、王莲生、朱蔼人及姚季莼四位。李实夫不及招呼,早被姚季莼一把拉住,说:“妙极哉,一淘去!”
李实夫固辞不获,被姚季莼拉进尚仁里,直往卫霞仙家来。
只见客堂中挂一轴神模,四众道流,对坐宣卷,香烟绦绕,钟鼓悠扬,李实夫就猜着几分。姚季莼让众人上楼。到了房里,卫霞仙接见坐定。姚季莼即令大姐阿巧:“喊下去,台面摆起来。”李实夫乃道:“我坎坎吃饭,陆里吃得落?”姚季莼道:“啥人勿是坎坎吃饭!耐吃勿落末,请坐歇,谈谈。”朱蔼人道:“实翁阿是要紧用筒烟?”卫霞仙道:“烟末该搭有来里唍。”李实夫让别人先吸。王莲生道:“倪是才吃过歇哉,耐请罢。”实夫知道不能脱身,只得向榻床上吸起烟来。
姚季莼去开局票。先开了罗子富、朱蔼人两个局,问王莲生:“阿是两个一淘叫?”莲生忙摇手道:“叫仔小红末哉。”
问到李实夫叫啥人,实夫尚未说出,众人齐道:“生来屠明珠哉唍。”实夫要阻挡时,姚季莼已将局票写毕发下,又连声催“起手巾”。
李实夫只吸得三口烟,尚未过瘾,乃问姚季莼道:“耐吃酒末,晚歇吃也正好唍、啥要紧嗄!”罗子富笑道:“要紧是匆要紧,难为仔两个膝馒头末,就晚歇也无啥。”李实夫还不懂。姚季莼不好意思,解说道:“为仔今朝宣卷,倪早点吃好仔,晚歇再有客人来吃酒末,房间空来里哉,阿对?”卫霞仙插嘴道:“啥人要耐让房间嗄?耐说要晚点吃,就晚点吃末哉唍。”即回头令阿巧:“下头去说一声,局票慢点发,晚歇吃哉。”阿巧不知就里,答应要走。姚季莼连忙喊住道:“要勿去说哉,台面摆好哉呀。”卫霞仙道:“台面末摆来浪末哉。”
季莼道:“我肚皮也饿煞来里,就故歇吃仔罢。”霞仙道:“耐说坎坎吃饭呀,阿要先买点点心来点点。”说着,又令阿巧去买点心。季莼没奈何,低声央告道:“谢谢耐,要勿难为我,哝哝罢!”霞仙嗤的笑道:“价末耐为啥倒说倪嗄,阿是倪教耐早点吃?”季莼连说:“勿是,勿是!”霞仙方罢了,仍咕噜道:“人人怕家主婆,总勿像耐怕得实概样式!真真也少有出见个。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。姚季莼涎着脸无可掩饰,幸而外场起手巾上来,季莼趁势请众人入席。
酒过三巡,黄翠凤、沈小红、林素芬陆续齐来,椎屠明珠后至。朱蔼人手指李实夫告诉屠明珠道:“俚乃搭黎大人来里吃醋哉,勿肯叫耐。”屠明珠道:“俚乃搭黎大人末吃啥醋嗄?
俚乃勿肯叫,勿是个吃醋,总寻着仔头寸来浪哉,想叫别人,阿晓得?”李实夫问:“想叫啥人?”屠明珠道:“怎晓得耐。”李实夫只是讪笑,王莲生也笑道:“做客人倒也匆好做。
耐三日天勿去叫俚个局,俚哚就瞎说,总说是叫仔别人哉,才实概个。”沈小红坐在背后,冷接一句道:“倒勿是瞎说喤。”
罗子富大笑道:“啥勿是瞎说嗄!客人末也来里瞎说,倌人末也来里瞎说Z故歇末吃酒,瞎说个多花啥。”姚季莼喝声采,叫阿巧取大杯来。当下摆庄豁拳,闹了一阵。及至酒阑局散,已日色沉西矣。
罗子富因姚季莼要早些归家,不敢放量,覆杯告醉。姚季莼乃命拿干稀饭来。李实夫饭也不吃,先就兴辞。王莲生、朱蔼人只吃一口,要紧吸烟,也匆匆辞去。惟罗子富吃了两碗干饭,始揩面、漱口而行。姚季莼即要同走,卫霞仙拉住道:“倪吃酒客人勿曾来唍,耐就要让房间哉?”姚季莼笑道:“要来快哉呀。”霞仙道:“就来仔末,等俚哚亭子间里吃。耐搭我坐来浪,要勿耐让末哉。”
季莼复作揖谢罪,然后跟着罗子富下楼。轿班皆已在门前伺候,姚季莼作别上轿,自回公馆。
罗子富却并不坐轿,令轿班抬空轿子跟在后面,向南转一个弯,往中弄黄翠凤家。正欲登楼,望见楼梯边黄二姐所住的小房间开着门,有个老头儿当门踞坐。子富也不理会,及至楼上,黄二姐却在房间里。黄翠凤沉着睑,哆着嘴,坐在一旁吸水烟,似有不豫之色。子富进去,黄二姐起身叫声“罗老爷”,问:“台面散哉?”子富随口答应坐下。翠凤且自吸水烟,竟不搭话。子富不知为着甚事,也不则声。
俄延多时,翠凤忽说道:“耐自家算算看,几花年纪哉!
再要去轧姘头,阿要面孔!”黄二姐自觉惭愧,并没一句回言。
翠凤因子富当前,不好多说。又俄延多时,翠凤水烟方吸罢了,问子富:“阿有洋钱来浪?”子富忙应说:“有。”向身边摸出一个象皮靴叶子授与翠凤。翠凤揭开看时,叶子内夹着许多银行钞票。翠凤只拣一张拾圆的抽出,其余仍夹在内,交还子富;然后将那拾圆钞票一撩,撩与黄二姐,大声道:“再拿去贴拨俚哚!”黄二姐羞得没处藏躲,收起钞票,佯笑道:“勿个。”翠凤道:“我也匆来说耐哉,难看耐无拨仔再好搭啥人去借!”黄二姐笑道:“耐放心,勿搭耐借末哉。难末谢谢罗老爷,倒难为耐。”说着,讪讪的笑下楼去。翠凤还咕嗜道:“耐要晓得仔难为倒好哉!”
子富问道:“俚要洋钱去做啥?”翠凤攒眉道:“倪个无娒真真讨气,勿是我要说俚!有来浪洋钱,拨来姘头借得去;自家要用着哉,再搭我讨。说说俚假痴假呆,随便耐骂俚打俚,俚隔两日忘记脱仔,原实概。我也同俚无那哈个哉!”子富道:“俚姘头是啥人?”翠凤道:“算算俚姘头,倒无数目喤!
老姘头要勿去说俚哉,就故歇姘个也好几个来浪。耐看俚年纪末大,阿有啥一点点清头嗄?”子富道:“小房间里有个老老头,阿是俚姘头?”翠凤道:“老老头是裁缝张司务,陆里是姘头?故歇就为仔拨俚裁缝帐,凑勿齐哉。”子富微笑丢开,闲谈一会。赵家娒搬上晚餐,子富说已吃过。翠凤乃喊妹子黄金凤来同吃。
晚餐未毕,只听得楼下外场喊道:“大先生出局。”翠凤高声问:“陆里搭?”外场说:“后马路。”翠凤应说:“来个。”
第二十一回终。
第二十二回 借洋钱赎身初定议 买物事赌嘴早伤和
按:黄翠凤因要出局,慌忙吃毕夜饭,即喊小阿宝舀面水来,对镜捕面。罗子富问:“叫到后马路啥场花?”翠凤道:“原是钱公馆哉喤。俚哚是牌局,一去仔末就要我代碰和。我要无拨啥转局,一径碰下去勿许走。有辰光两三点钟坐来浪,厌气得来。”子富道:“厌气末就谢谢要勿去哉。”翠凤道:“叫局阿好勿去?倪无娒要说个。”子富道:“耐无娒阿敢来说耐?”翠凤道:“无娒末啥勿敢说,我一径勿曾做差啥事体,生来无娒勿说啥;倘然推扳仔一点点,倪个无娒肯罢哉!”说时,赵家娒取出出局衣裳。翠凤一面穿换,一面叮嘱子富道:“耐坐来浪,我去一歇歇就转来个。”又叮嘱金凤“要勿走开”;又令小阿宝喊珠凤也来陪坐。
然后,赵家娒提了琵琶及水烟筒袋前行,翠凤随着,下楼登轿,径至后马路钱公馆门前停下。望见客堂里灯烛辉煌,又听得高声豁拳,翠凤只道是酒局。及进去看时,席上只有杨柳堂、吕杰臣、陶云甫暨主人钱子刚四位,方知为碰和的便夜饭。
杨柳堂一见黄翠凤,嚷道:“来得正好,请耐吃两杯酒。”
即取一鸡缸杯送到翠凤嘴边。翠凤侧首让过,道:“我勿来吃。”柳堂还要纠缠。翠凤不理,径去靠壁高椅坐下。钱子刚忙起身向柳堂道:“耐去豁拳,我来吃。”便接了那杯酒。柳堂归座与吕杰臣豁拳。
钱子刚执杯在手,告诉黄翠凤道:“倪四家头来里捉赢家,我一连输十拳哚,吃仔八杯,剩两杯勿曾吃。耐阿吃得落,替我代一杯,阿好?”翠凤听说,接来呷干,授还杯子,又说:“再有一杯去拿得来。”子刚道:“就剩一杯哉,让赵家娒代仔罢。”赵家娒向桌上取一杯来,也吃了。陶云甫怂恿杨柳堂道:“耐末也算得是谄头哉!一样一杯酒,钱老爷教俚代,耐看俚吃得阿要快。”黄翠凤乃道:“耐是会说得来,吃杯酒也要说多花闲话哚!一样是朋友,耐帮仔杨老爷来说倪,赛过来里说钱老爷。让耐去说末哉,勿关倪事。”吕杰臣道:“故歇我输哉,耐也替我代一杯,让俚说勿出啥。”翠凤道:“吕老爷,勿然是代末哉,故歇拨俚说仔了,定归勿代。”杨柳堂催吕杰臣:“快点吃,吃好仔倪要碰和哉。”黄翠凤问:“阿曾碰歇?”钱子刚说:“四圈庄碰满哉,再有四圈。”吕杰臣吃完拳酒,因指陶云甫:“挨着耐捉赢家哉。”陶云甫遂与杨柳堂豁起拳来。
黄翠凤生恐代酒,假作随喜,避人左厢书房。只见书房中央几案纵横,筹牌错杂,四枝膻烛,却已吹灭,惟靠窗烟榻上烟灯甚明,随意坐在下手。随后钱子刚也到书房里,向上手躺着吸烟。翠凤乃问道:“倪无娒阿曾向耐借洋钱?”子刚道:“借末勿曾借,前日夜头我搭俚讲讲闲话,俚说故歇开消末大,洋钱无拨下来,匆过去,好像要搭我借。后来一泡仔讲别样事体,俚也就勿曾说起。”翠凤道:“倪无娒个心思重得野哚,耐倒要当心点。前转耐去镶仔一对钏臂,俚搭我说:‘钱老爷一径无拨生意,倒勿晓得陆里来个多花洋钱?’我说:‘客人个洋钱末,耐管俚陆里来个嗄!’俚说:‘倪无拨洋钱用,勿晓得洋钱才到仔陆里去哉。’我是气昏仔了,勿去说俚哉。耐想该号闲话俚是啥意思?”子刚道:“耐教我当心点,阿是当心俚借洋钱?”翠凤道:“俚要向耐借洋钱末,耐定归要勿借拨俚。随便啥物事,耐也要勿去搭我买。耐故歇就说是买拨我,隔两日终是俚哚个物事。俚哚一点点勿见好,倒好像耐洋钱多煞来浪,害俚哚眼热煞。耐勿买倒无啥。”子刚道:“俚倒一径搭耐蛮要好,故歇俚转差仔啥个念头,勿相信耐哉,阿对?”
翠凤道:“一点勿差。故歇是俚有心要难为我。前月底,有个客人动身,付下来一百洋钱局帐。俚有仔洋钱,十块廿块,才拨来姘头借得去。今朝要付裁缝帐,无拨哉,倒向我要洋钱。
我说:‘我末啥场花有洋钱嗄?出局衣裳,生来要耐做个唍。
耐晓得今朝要付裁缝帐,为啥拨姘头借得去?’拨我反仔一泡,俚倒吓得勿响哉。”子刚道:“价末今朝阿曾拨点俚?”
翠凤道:“我为仔第一转,绷绷俚场面,就罗个搭借仔十块洋钱拨俚。依仔俚心里,倒勿是要借罗个洋钱,要我来请耐向耐借,再要多借点,故末称心哉。”子刚道:“实概说,俚勿曾借着我个洋钱,陆里会称心嗄?倘然俚向我借,我倒也匆好回头俚。”翠凤道:“耐勿借也无啥唍,啥该应要借拔俚?耐说‘我一径无拨生意了,洋钱也无拨哉’,阿是说得蛮体面?到仔节浪,通共叫几个局,该应付几花洋钱,局帐清爽仔,俚阿好说耐啥邱话?”子刚道:“故是俚要恨煞哉。我说,俚不过要借洋钱,就少微借点拨俚,也有限煞个。再哝两节,等耐赎仔身末,好哉唍。”翠凤道:“我匆要。耐同俚阿有啥讲究,定归要借拨俚,阿是真个洋钱忒多仔了?就算耐洋钱多,等我赎仔身借拨我末哉唍。”子刚道:“故歇耐阿想赎身?”翠凤连忙摇手,叫他莫说;再回头向外窥觑,却正见一个人影影绰绰站在碧纱屏风前,急问:“啥人嗄?”那人见唤,拍手大笑而出。原来是吕杰臣。
钱子刚丢下烟枪起坐,笑道:“耐来里吓人!”吕杰臣道:“我是来里捉奸!耐哚两家头阿要面孔?就是要偷局末,也好等倪客人散仔,舒舒齐齐去上末哉唍,啥一歇歇也等勿得嗄!”
黄翠凤咕噜道:“狗嘴里阿会生出象牙来!”
吕杰臣再要回言,被钱子刚拉至客堂归席。杨柳堂道:“倪输仔拳,酒也无人代,耐主人家倒寻开心去哉。”陶云甫道:“故歇让耐去开心晚歇碰和末抵桩多输点。”钱子刚并不置辨,只问拳酒如何。四人复哄饮一回,始用晚饭。饭后,同至书房点烛碰和。钱子刚因吸烟过瘾,倩黄翠凤代碰。
翠凤碰过两圈,赢了许多,愈党高兴,乃喊赵家娒来附耳叮嘱些说话。赵家娒领会,独自踅回家中,径上楼寻罗子富。
不料子富竟不在房,只有黄珠凤垂头伏桌打瞌铣。赵家娒拎起珠凤耳朵,问:“罗老爷呢?”珠凤醒而茫然,对答不出;连问几遍,方说道:“罗老爷去哉呀。”赵家娒问:“陆里去嗄?”
珠凤道:“勿晓得口宛。”
赵家娒发怒,将指头照珠凤太阳里戳了一下,又下楼至小房间问黄二姐。黄二姐告诉道:“罗老爷末拨朋友请到吴雪香搭吃酒去哉。耐去措大先生说,早点转来去转局。”赵家娒道:“价末等罗老爷票头来仔,我带得去罢。故歇俚也匆肯转来唍。”黄二姐应承了。等够多时,才接到罗子富局票,果然是叫到东合兴里吴雪香家的。
赵家娒手执票头,重往后马路钱公馆来。一进门口,见左厢书房里黑魆魆地并无灯光,知道碰和已毕,客人已散,即转身进右厢内室,见了钱子刚的正妻,免不得叫声“太太”。那钱太太倒眉花眼笑说道:“阿是按先生转去?先生来哚楼浪,耐就该搭等一歇末哉。”赵家娒只得坐下,却慢慢说出要去转局。钱太太道:“先生有转局末,早点去罢,晚仔勿局个。耐到楼梯下头去喊一声喤。”
赵家娒急至后半间,仰首扬声叫“大先生”,楼上不见答应;又连叫两声,说:“要转局去呀。”仍是寂然毫无声息。
钱太太又叫住道:“要勿喊哉,先生听见个哉。”赵家娒没法,仍出前半间陪钱太太对坐闲话。
一会儿,听得黄翠凤脚声下楼,赵家娒忙取琵琶及水烟筒袋上前相迎。翠凤盛气嗔道:“啥要紧嗄,嚶喤嚶喤勿清爽!”
钱太太含笑分解道:“俚末也算勿差,为仔票头来仔歇哉,常恐忒晚仔勿局,喊耐早点去。”翠凤不好多言,和钱太太立谈两句,道谢辞行。钱太太直送至客堂前,看着翠凤上轿方回。
赵家娒跟在轿后,径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,搀了翠凤到台面上,只见客人、倌人、娘姨、大姐早挤得密层层没些空隙。
罗子富座后紧靠妆台,赵家娒挤不进去。适罗子富与王莲生并坐。王莲生叫的局乃是张蕙贞,见了黄翠凤,即挪过自己坐的凳子,招呼道:“翠凤阿哥,该搭来喤。”又招呼赵家娒,觉得着实殷勤,异常亲密。黄翠凤见张蕙贞金珠首饰奕奕有光,知道是新办的,因携着手看了看,道:“故歇名字戒指也老样式哉。”张蕙贞见黄翠凤头上插着一对翡翠双莲蓬,也要索观。
黄翠凤拔下一只授与张蕙贞,蕙贞道:“绿头倒无啥。”不料王莲生以下即系主人葛仲英坐位,背后吴雪香听得张蕙贞赞好,便伸过头来一看,问黄翠凤:“几花洋钱买个?”翠凤说是“八块”。吴雪香忙向自己头上拔下一只,将来比试。张蕙贞见是全绿的,乃道:“也无啥。”吴雪香艴然道:“也无哟我一对四十块洋钱哚呀,阿是也无啥!”黄翠凤听说,从吴雪香手里接来估量一回,问道:“阿是耐自家买个嗄?”吴雪香道:“买是客人去买得来个,来里城隍庙茶会浪。俚哚才说勿贵,珠宝店里陆里肯嗄!”张蕙贞道:“倪是倒也看匆出。拿俚一对来比仔末,好像好点。”吴雪香道:“翡翠个物事难讲究哚,少做好一点就难得看见哉。我一对莲蓬,随便啥物事总比匆过俚。四十块洋钱,是实概模样呀。”
黄翠凤微笑不言,将莲蓬授还吴雪香。张蕙贞也将莲蓬授还黄翠凤。葛仲英正在打庄,约略听得吴雪香说话,不甚清楚;及三拳豁毕,即回头问吴雪香:“啥物事要四十块洋钱?”吴雪香遂将莲蓬授与葛仲英,仲英道:“耐上仔当哉,陆里有四十块洋钱嗄!买起来不过十块光景。”吴雪香道:“耐末晓得啥嗄!自家勿识货,再要批搨,十块光景耐去买哉喤!”罗子富道:“拿得来我来看。”擘手接过莲蓬来。黄翠凤道:“耐也是匆识货个末,看啥嗄?”罗子富大笑道:“我真个也匆识货。”遂又将莲蓬传与王莲生。莲生向张蕙贞道:“比仔耐头浪一对好多花哉。”张蕙贞道:“故是自然。我一对阿好比嗄!”
吴雪香接嘴道:“耐也有来浪,让我看阿好。”张蕙贞道:“我一对是一点勿好个,难再要去买一对。”说着,也拔下一只,授与吴雪香。雪香问:“几块洋钱?”张蕙贞笑道:“耐一对末,我要买十对哚。”吴雪香道:“四块洋钱,生来无拨啥好物事买哉。耐再要买,情愿价钱大点。价钱大仔物事总好哉唍。”张蕙贞笑着,随向王莲生手里取那莲蓬和吴雪香更正。
当时临到罗子富摆庄,“五魁”、“对手”之声隆隆然如春霆震耳,才把吴雪香莲蓬议论剪断不提。
原来这一席除罗子富、王莲生以外,都是钱庄朋友。只为葛仲英同吴雪香恩爱缠绵,意不在酒,大家争要凑趣,不肯放量,勉强把罗子富的庄打完,就草草终席而散。
吴雪香等客人散尽了,重复和葛仲英不依,道:“我来里说闲话末,耐该应也帮我说句把,故末算得耐要好;耐倒来扳我个差头,阿要诧异!我说一对莲蓬要四十块洋钱哚,真个四十块洋钱,勿是我骗耐唍。耐勿相信,去问小妹姐好哉。耐一歇极得来,常恐倪要耐拿出四十块洋钱来,连忙说十块。就是十块末,阿是耐搭我去买得来嗄?耐就搭我买仔一只洋铜钏臂连一只表,也说是三十几块哚;说到我自家个物事末就匆稀奇哉。耐心里只道仔我是蹩脚倌人,陆里买得起四十块洋钱莲蓬,只好拿洋铜钟臂来当仔金钏臂带带个哉,阿是?”一顿夹七夹八的胡话,倒说得仲英好笑起来,道:“故末阿有啥要紧嗄?
就是四十块末也匆关我事。”雪香道:“价末耐说啥十块嗄?
耐说是十块末,耐去照式照样买得来,我再要买一副头面喤。
洋钱我自家出末哉,耐去搭我买!”仲英笑道:“要勿说哉,我去买末哉。”雪香道:“耐是来里搭浆唍,我明朝就要个喤。”
仲英道:“我今朝夜头去买,阿好?”雪香道:“好个,耐去喤。”仲英真个取马褂来著,恰遇小妹姐进房,慌道:“二少爷做啥?”正是拦阻,雪香丢个眼色,不使上前。仲英套上扳指,挂上表袋,手执折扇,笑向雪香道:“我去哉。”雪香一把拉住,问:“耐到陆里去?”仲英道:“耐教我买物事去唍?”
雪香道:“好个,我搭耐一淘去。’携了仲英的手便走。踅至帘前,仲英立定不行,雪香尽力要拉出门外去。小妹姐在后拍手大笑道:“拨巡捕来拉得去仔末好哉!”客堂里外场不解何事,也来查问。小妹姐乃做好做歹劝进房里,仍替仲英宽去马褂。雪香撅着嘴,坐在一傍,嘿然不语。仲英只是讪笑。小妹姐亦呵呵笑道:“两个小干仵并仔一堆末,成日个哭哭笑笑,也匆晓得为啥,阿要笑话!”仲英道:“对勿住,倒难为耐老太太讨气。”小妹姐道:“划一,我真个气煞来里。”说罢自去。
仲英踅至雪香面前,低声笑道:“耐阿听见,拨俚哚当笑话。一点无拨啥事体,瞎噪仔一泡,故末算啥喤?”雪香不禁“嗤”的笑道:“耐阿要再搭我强了?”仲英道:“好哉,耐便宜个哉。”雪香方欢好如初。
仲英听得外场关门声响,随取下表袋看时,已至一点多钟,说道:“天勿早哉,倪困罢。”雪香问:“阿要吃稀饭?”仲英说:“要勿吃。”雪香即喊小妹姐来收拾。小妹姐舀水倾盆,铺床叠被。
正在忙乱之际,忽然一个小大姐推进大门,跑至房里,赶着小妹姐叫一声“无娒”,便将袖子掩口要哭。小妹姐认得是外甥女,名叫阿巧,住在卫霞仙家的,急问他道:“耐故歇跑得来做啥?”那阿巧要说,却一时说不出口。
第二十二回终。
第二十三回 外甥女听未背后言 家主婆出尽当场丑
按:吴雪香家娘姨小妹姐见外甥女阿巧要哭,骇异问道:“啥嗄?”阿巧哭道:一我勿去哉!”小妹姐不解,怔怔的看定阿巧;看了一会,问道:“阿是搭啥人相骂哉?”阿巧摇头道:“勿是。早晨揩只烟灯,跌碎仔玻璃罩,俚哚无娒说,要我赔个。我到洋货店里买仔一只末,嫌道勿好,再要去买,换一家洋货店,说要买好个。等到买得来,原勿好,要我去调,拿跌碎个玻璃罩一淘带得去,照样子买一只。洋货店里说要两角洋钱哚,调来也匆肯调。我做俚哚大姐,一块洋钱一月,正月里做下来勿满三块洋钱,早就寄到仔乡下去哉,陆里再有两角洋钱?”
小妹姐听说,倒笑起来,道:“故末阿有啥要紧嗄?耐个小干仵末也少有出见个!耐拿玻璃罩放来浪,明朝我搭耐去买。”阿巧忙道:“无娒;勿呀!俚哚个生活,我做勿转呀!
早晨一起来末,三只烟灯,八只水烟筒,才要我来收捉。再有三间房间,扫地、揩台子、倒痰盂罐头,陆里一样勿做吓半日汰衣裳,几几花花衣裳,就交拨我一干仔,一日到夜总归无拨空。有辰光客人碰和,一夜天勿困;到天亮碰好仔,俚哚末去困哉,我末收捉房间。”小妹姐道:“俚哚再有两个大姐喤,来浪做啥?”阿巧道:“俚哚两家头阿肯做生活嗄!十二点钟喊俚哚起来吃中饭,就搭先生梳一个头;梳好仔头末,无事体哉,横来保榻床浪,搁起仔脚吃鸦片烟;有客人来,搭客人讲讲笑话,蛮写意。我末绞手巾、装水烟忙煞。大月底,看俚哚拆下脚洋钱,三四块、五六块,阿要开心!我是一个小铜钱也匆曾看见。”说到这里,又哇的哭出声来。
小妹姐正色道:“耐末总归自家做生活,要勿去学俚哚个样。俚哚来浪拆下脚洋钱,耐也要勿去眼热。故歇生来要吃点亏,耐要会梳仔个头末好哉。勿然我搭耐说仔罢,刚刚乡下上来,头一家做生意就匆高兴出来,出来仔耐想做啥?再有啥人家要耐?”阿巧呜咽道:“无娒,耐勿晓得呀!单是做生活倒罢哉,我来里做生活,俚哚再要搭我噪。我匆噪末,俚哚就匆快活,告诉无娒,说我做生活勿高兴。碰着会噪点个客人,俚哚同客人串通仔,拿我来寻开心:一个客人拉住仔个手,一个客人扳牢仔个脚,俚哚两家头来剥我裤子。”说着,复呜呜咽咽哭个不住。却引得葛仲英、吴雪香都好笑起来。小妹姐也笑了,急问:“阿曾剥嗄?”阿巧哭道:“啥勿曾剥!倒是先生看匆过,拉我起来。无娒晓得仔,例说我小干仵哭哭笑笑,讨人厌。”吴雪香按说道:“客人也忒啥无淘成!人家一个大姐,耐剥脱俚裤子,阿是勿作兴个!”葛仲英道:“一块洋钱一月,阿怕无拨人家要?要勿到俚哚去做哉!”小妹姐独无言。
迨房间内收拾已毕,葛仲英、吴雪香将要安置,小妹姐乃向阿巧道:“耐就匆做,也等我寻着仔人家末好出来,故歇耐转去,哝两日再说。”阿巧道:“价末无娒要搭我寻个喤!”
小妹姐道:“晓得哉,耐去罢。”阿巧又问:“烟灯罩阿要赔嗄?”小妹姐叫把跌碎的留下:“明朝我去买。”又叮嘱:“难末做生活当心点!”
阿巧答应,辞了小妹姐,仍归至尚仁里卫霞仙家。那时客堂里宣卷道流正演说《洛阳桥》故事,许多闲人簇拥观听。阿巧概不理会,径去后面小房间见老鸨卫姐,回说:“烟灯罩洋货店里勿肯调,明朝无娒去买得来。”卫姐道:“耐到无娒搭去个?”阿巧说:“去个。”卫姐嗔道:“一点点事体,再要去告诉无娒!阿是告诉仔耐无娒末要勿赔哉?”
阿巧不敢顶嘴,踅上楼来,只见卫霞仙房里第二台吃酒客人尚未尽散。那客人乃北信典铺中翟掌柜暨几个朝奉,正是会噪的。阿巧自思生意将歇,何必再去巴结,遂不进房,竟去亭子间烟榻上暗中摸索睡下;听得前面一阵阵嘻笑之声不绝于耳,那里睡得着。随后拖台极凳,又夹着“忽刺刺”牙牌散落声音,知道是碰和了。阿巧正要起身,却听得那两个大姐出房喊外场起手巾,复下楼寻阿巧。卫姐说:“阿巧来里楼浪唍,常恐去因哉。”一个大姐道:“俚倒开心哚唍!耐去喊喤。”一个大姐道:“我匆去喊,俚勿高兴做生活末,倪来做末哉。啥稀奇!”
阿巧听了,赌气复睡,只因心灰意懒,遂不觉沉沉一觉。
直到日上三竿,阿巧醒来,坐在榻上,揉揉眼睛,侧耳听时,楼下寂然,宣卷已毕,惟卫霞仙房中碰和之后,外场搬点心进去,客人和两个大姐兀自噪做一团。阿巧依然回避,径往灶下揩一把面,先将空房间收拾起来。
须臾,小妹姐来了。阿巧且不收拾,留心窃听。听得小妹姐到小房间见了卫姐,把买的烟灯罩交付,问卫姐:“阿对?”
呵呵笑道:“耐末去上小干仵个当,倒真真去买得来哉!我为仔俚做生活勿当心,说要俚赔末,让俚当心点,阿是真个教俚赔嗄?”说着,取两角小洋钱给还小妹姐。小妹姐坚却不收。
卫姐只得道谢,随拉小妹姐并坐闲谈。卫姐又道:“该个小干仵生活倒无啥,就不过独幅点。来里堂子里,有个把客人要搭俚噪噪,也无啥要紧唍,俚乃噪仔要匆快活个。”
阿巧听到这里,越发生气,不欲再听,仍回空房间来收拾。
等得小妹姐辞别卫姐出门,阿巧忙赶上去,叫声“无娒”,直跟至弄堂转弯处,方问:“无娒阿去搭我寻人家?”小妹姐道:“耐啥要紧得来!就有人家末,也要过仔该节哚,故歇陆里去寻?”阿巧复再三叮咛而归。
小妹姐去后,接连数日,不得消息。阿巧囡没工夫,亦不曾去吴雪香家探望。到了三月十四这一日,阿巧早起,正在客堂里揩擦水烟筒,忽见一肩轿子停在门首,一个娘姨打起轿帘,搀出一个半老佳人,举止大方,妆饰人古。阿巧揣度当是谁家奶奶。那奶奶满面怒气,挺直胸脯踅进大门,即高声问:“该搭阿是卫霞仙?”阿巧应说:“是个。”那奶奶并不再问,带领娘姨径上楼梯。阿巧诧异得紧,且向门首私问轿班,方知为姚季莼正室。阿巧急跑至小房间告诉卫姐。卫姐不解甚事,便和阿巧飞奔上楼,跟随姚奶奶都到卫霞仙房里来。
其时卫霞仙面窗端坐,梳洗未完。姚奶奶一见,即复高声问道:“耐阿是卫霞仙?”霞仙抬头看了,猛吃一惊,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,才冷冷的答道:“我末就是卫霞仙哉喤。耐是啥人嗄?”姚奶奶俨然向高椅坐下,嚷道:“勿搭耐说闲话!
二少爷喤?喊俚出来!”霞仙早猜着几分来意,仍冷冷的答道:“耐问陆里一个二少爷嗄?二少爷是耐啥人嗄?”姚奶奶大吼,举手指定霞仙面上道:“耐要勿来浪假痴假呆!二少爷末是我家主公,耐拿二少爷来迷得好!耐阿认得我是啥人?”
说着,恶狠狠瞪出眼睛,像要奋身直扑上去。霞仙见如此情形,倒不禁哑然失笑;尚未回言,阿巧胆小怕事,忙去取茶碗,撮茶叶,喊外场冲了开水,说:“姚奶奶请用茶。”再拿一支水烟筒,问:“姚奶奶阿用烟?我来装。”卫姐也按住姚奶奶,没口子分说道:“二少爷该搭勿大来个呀,故歇长远勿来哉。
真真难得有转把叫个局,酒也匆曾吃歇。姚奶奶要勿去听别人个闲话。”
大家七张八嘴劝解之际,被卫霞仙一声喝住道:“要勿响!
瞎说个多花啥!”于是霞仙正色向姚奶奶朗朗说道:“耐个家主公末,该应到耐府浪去寻唍。耐啥辰光交代拨倪,故歇到该措来寻耐家主公?倪堂子里倒勿曾到耐府浪来请客人,耐倒先到倪堂子里来寻耐家主公,阿要笑话!倪开仔堂子做生意,走得进来,总是客人,阿管俚是啥人个家主公!耐个家主公末,阿是勿许倪做嗄?老实搭耐说仔罢:二少爷来里耐府浪,故末是耐家主公;到仔该搭来,就是倪个客人哉。耐有本事,耐拿家主公看牢仔,为啥放俚到堂子里来白相,来里该搭堂子里,耐再要想拉得去,耐去问声看,上海夷场浪阿有该号规矩?故歇要勿说二少爷勿曾来,就来仔,耐阿敢骂俚一声,打俚一记!
耐欺瞒耐家主公。勿关倪事;要欺瞒仔倪个客人,耐当心点!
二少爷末怕耐,倪是匆认得耐个奶奶唍!”一席话说得姚奶奶顿口无言,回答不出,登时涨得彻耳通红,几乎迸出急泪来。
正待想一句来扳驳,只见霞仙复道:“耐是奶奶呀,阿是奶奶做得勿耐烦仔了,也到倪该搭堂子里来寻寻开心?可惜故歇无啥人来打茶会!倘然有个把客人来里,我教客人捉牢仔耐强奸一泡,耐转去阿有面孔!耐就告到新衙门里,堂子里奸情事体也无啥希奇唍!”
不料这里说得闹热,楼下外场蓦喊一声“客人上来”。霞仙便道:“来得正好,清房里来。”卫姐掀起帘子,迎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客人,三绺髭须,身材肥胖,原来即系北信典铺翟掌柜。早吓得姚奶奶心头小鹿儿横冲直撞,坐也不是,走也不是,又羞又恼,那里还说得出半“个”字。
翟掌柜进房,且不入座,也将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,终猜不出是什么人。霞仙笑问翟掌柜道:“耐阿认得俚?俚末是姚季莼姚二少爷个家主婆,今朝到倪该搭堂子里来,有心要坍坍二少爷个台。”翟掌柜听罢茫然,卫姐过去附耳说些大概,方始明白。翟掌柜攒眉道:“故是姚奶奶失斟酌哉!倪搭季莼见也同过几转台面,总算是朋友。姚奶奶到该搭来,季莼见面浪好像勿好看相。”霞仙道:“啥勿好看相?出色得野哚!二少爷一径生意勿好,该着仔实概一个家主婆,难末要发财哉!”
翟掌柜摇手止住,转劝姚奶奶道:“姚奶奶故歇请回府,有啥闲话末,教季莼兄来说好哉。”姚奶奶无可如何,一口气奔上喉咙,“哇”的一声要哭,慌忙立起身来,带领娘姨出房下楼。霞仙还冷笑道:“姚奶奶再坐歇喤。倘忙二少爷来仔末,我教娘姨来请耐!”
姚奶奶踅至楼下,忍不住呜呜咽咽,大放悲声,似乎连说带骂,却听不清楚,仍就门首上轿而回。
姚奶奶既去,霞仙新妆亦罢,越想越觉好笑,道:“蛮体面个二少爷,难看俚阿好出来做人!一个奶奶跑到堂子里拉客人,赛过是野鸡哉唍!”卫姐也叹口口气道:“做仔个奶奶,再有啥勿开心咱家走上门来,讨倪骂两声,阿要倒运!”霞仙道:“耐末也要勿说哉!勿曾拨俚丁倒骂两声,总算耐运气!”
卫姐微笑自去。
翟掌柜问:“为啥要了倒拨俚骂两声?”霞他笑而告诉道:“愧无娒末真真是好人。二少爷就日日到倪搭来,倪也无啥说匆出唍;倪无娒定归要说是二少爷长远匆来哉,倒好像是倪怕俚。再有个阿巧,加二讨气!前日仔宣卷,楼浪下头几花客人来浪,喊俚冲茶,勿晓得到仔陆里去哉,客人个茶碗也匆曾加;今朝二少爷家主婆来仔,耐勿曾看见俚巴结得来!倪勿曾喊俚,俚倒先去泡仔一碗茶,再要搭俚装水烟,姚奶奶长,姚奶奶短。自家生活豁脱仔勿做,单去巴结个姚奶奶。陆里晓得姚奶奶觉也匆曾觉着,拍马屁拍到仔马脚浪去哉!”
阿巧适舀一盆面水上来给霞仙洗手,听说,即回嘴道:“姚奶奶末也是客人,为啥勿该应泡茶拨俚吃?”霞仙笑向翟掌柜道:“耐听听俚闲话,阿要气煞人!姚奶奶说是客人,阿是倪做个嗄?”阿巧道:“做勿做勿关我事,耐哚同姚奶奶来里相骂,例说我拍马屁!”霞仙沉下脸道:“耐个人啥粳得来!
耐该搭勿高兴做,去末哉唍,姚奶奶喜欢耐拍马屁!”
阿巧撅起嘴踅下楼来,草草收拾完毕,吃过中饭,捱至日色平西,捉个空复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,寻见小妹姐,诉说适间情事,哭道:“生活勿做,生来要说;做仔生活,再要说!
随便啥事体,总是我匆好!无娒说哝两日,哝勿落哉唍!”小妹姐道:“哝勿落末,出来到啥场花去?”阿巧道:“随便啥场花,就无拨工钱也无啥!”小妹姐沉吟不语。吴雪香道:“价末到该搭来帮帮耐无娒,再去寻人家,阿好?”阿巧说:“蛮好。”小妹姐也就依了。当晚,小妹姐便向卫霞仙家算清工钱,取出铺盖。
阿巧在吴雪香家仅宿一宵,次日饭后,吴雪香取出一对翡翠双莲蓬,令阿巧资至对门大脚姚家交还张蕙贞,并说:“绿头蛮好,比我一对倒差仿勿多,十六块洋钱,一点勿贵。”阿巧见张蕙贞传说明白,张蕙贞因问阿巧:“阿是新来个?”阿巧据实说了。蕙贞道:“倪故歇再要添个大姐,先生勿用末,该搭来罢。”阿巧不胜之喜,道:“故是再好也匆有!”连忙归来说与小妹姐,即日小妹姐亲自送去。阿巧囡住在张蕙贞家。
适遇王莲生偕洪善卿两个在张蕙贞家便夜饭,蕙贞将翡翠双莲蓬与王莲生看,问:“十六块洋钱阿贵?”洪善卿只估十块。莲生道:“还俚十块,多到十二块要勿添哉。”蕙贞又诉说添用大姐一节。莲生见阿巧好生面善,问起来,方知在卫霞仙家见过数次。
迨夜饭吃毕,张蕙贞已烧成七八枚烟炮放在烟盘里。王莲生揩把手巾,向榻床躺下。蕙贞授过烟枪,“飕飕”的直吸到底。蕙贞接枪,通过斗门,再取烟泡来装。
莲生向蕙贞道:“耐要买翡翠物事,教洪老爷到城隍庙茶会浪去买,便宜点。”蕙贞因要买一副翡翠头面,拜托洪善卿。
善卿应诺,辞别先行,自回南市永昌参店去了。
第二十三回终。
第二十四回 只怕招冤同行相护 自甘落魄失路谁悲
按:王莲生躺在榻床右首,吸烟过瘾;复调过左首来,吸上三口,渐觉眉低眼合,像是烟迷。张蕙贞装好一口烟,将枪头凑到嘴边,替莲生把火。莲生摇手不吸。蕙贞轻轻放下烟枪,要坐起来。莲生一手扳住蕙贞胸脯,说:“耐也吃一筒喤。”
蕙贞道:“我要勿吃;吃上仔瘾,阿好做生意嗄?”莲生道:“陆里会上?小红一径吃,勿曾有痛。”蕙贞道:“小红自然。
俚是本事好,生意会做,就吃上仔,也匆要紧。倪要像仔俚也好哉!”莲生道:“耐说小红会做生意,为啥客人也无拨哉嗄?”
蕙贞道:“耐怎晓得俚无拨客人?”莲生道:“我看见俚前节堂簿,除脱仔我,就不过几户老客人叫仔二三十个局。“蕙贞道:“做仔耐一户客人,再有二三十个局,也就好哉唍。“莲生道:“耐勿晓得;小红也匆过去,俚开消大,爷娘兄弟有好几个人来浪,才靠俚一干仔做生意。”蕙贞道:“爷娘、兄弟来里小房子里,陆里有几花开消?常恐俚自家个用场忒大仔点。”
莲生道:“俚自家倒无啥用场,就不过三日两头去坐坐马车。”
蕙贞道:“坐马车也有限得势。”莲生道:“价末啥个用场嗄?”
蕙贞道:“倪怎晓得俚?”
莲生便不再问,自取烟盘内所剩两枚烟泡,且烧且吸,移时始尽;于是一手扶住榻床栏杆,抬身坐起。蕙贞知道是要吸水烟,忙也起身,取一支水烟筒,就在榻床边挨着莲生肩膀偎倚而坐,装水烟与莲生吸,莲生吸了两筒,复问道:“耐说小红自家用场大。是啥个用场,耐说说看喤。”蕙贞略怔一怔道:“倪是说说罢哉呀,小红自家末再有啥个用场,耐要勿到小红搭去瞎说瞎话。倘然耐说仔啥末,俚只道倪说仔俚邱话,再拨俚骂。”莲生笑道:“耐说末哉,我阿去告诉小红!”蕙贞大声道:“教我说啥物事嗄?耐搭小红三四年老相好,再有啥勿晓得?倒来问倪!”莲生笑而叹道:“耐末真真是诌头!小红说仔耐几花邱话,耐勿说俚倒罢哉,再要替俚包瞒。”蕙贞也叹道:“勿是包瞒呀,耐末也缠煞哉!小红有仔爷娘、兄弟,再要坐坐马车,阿是用场比仔倪大点。”
莲生冷笑丢开。水烟吸罢,蕙贞仍并坐相陪,和莲生美满恩情,温存浃洽,消磨了好一会,敲过十二点钟,唤娘姨收抬安睡。蕙贞在枕上又劝莲生道:“小红个人,凶末凶煞,搭耐是总算无啥。俚故歇客人末也赛过无拨,就不过耐一个人去搭俚绷绷场面。俚勿搭耐要好,再搭啥人要好?前转明园俚要同耐拚命,倒勿是为别样,常恐耐做仔我,俚搭勿去哉。耐勿去仔,俚阿是要发极嗄?我倒劝耐,耐搭俚相好仔三四年,也该应摸着点俚脾气个哉;稍微有点勿快活,耐哝得过就哝哝罢。俚有辰光就推扳仔点,耐也要勿去说俚。耐说仔俚,俚勿好来怪耐,倒说是倪教耐个闲话,倪末结仔俚几花冤家。单是背后骂倪两声倒也罢哉,倘忙台面没碰着仔,俚末倒要勿面孔,搭倪相骂,倪阿要难为情?”莲生道:“耐说俚搭我要好,陆里会要好嗄?
我坎做俚辰光,俚搭我说:‘做倌人也难得势,就不过无拨好客人;故歇有仔耐,故是再好也匆有。难再要去做一户蓦生客人,定归勿做个哉。’我说:‘耐勿做末,就嫁拨我好哉。’俚嘴里末也说是‘蛮好’,一径搭浆下去。起初说要还清仔债末嫁哉;故歇还仔债,再说是爷娘勿许去。看俚光景,总归勿肯嫁人,也匆晓得俚终究是啥意思。”蕙贞道:“故倒也无啥别样意思。俚做惯仔倌人,到人家去规矩勿来,勿肯嫁。再歇两年,年纪大仔点,难末要嫁耐哉。”莲生摇手道:“倘然沈小红要嫁拨我,我也讨勿起。前两年,三节开消,差勿多二千光景;今年加二勿对哉,还债、买物事同局帐,一节勿曾到,用拨俚二千多。耐想:我陆里有几花洋钱去用?”蕙贞复叹道:“像倪一年就一千洋钱也好哉。”莲生再要说时,只听得当中间内阿巧睡梦中咳嗽声音,遂被叉断不提。
次日上午,王莲生、张蕙贞初起身,管家来安即来禀说:“沈小红搭娘姨请老爷过去说句闲话。”蕙贞忙问“甚事”,莲生道:“陆里有啥闲话?两日勿去仔末,生来要来请哉唍。”
蕙贞寻思一会道:“我猜小红定归有点闲话要搭耐说。耐想喤?随便啥辰光,耐一到仔该搭来,俚哚就晓得哉。故欧是晓得耐来里该搭,来请耐,就无啥闲话也要想句把出来说说,噪得耐勿舒齐。耐说阿对?”莲生不答。
比及用毕午餐,吸足烟瘾,莲生方思过去。蕙贞连连叮嘱道:“耐到沈小红搭去,小红问耐陆里来,耐就说是来里该搭好哉。俚要搭耐说啥闲话,勿要紧个末依仔俚一半;耐就匆依俚,也要勿搭俚强,好好交搭俚说。小红个人不过性子粳点,耐说明白仔,俚也无啥。耐记好仔,要勿忘记。”
莲生答应下楼,并不坐轿,带了来安出门,只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,仿佛是阿珠的儿子,想欲声唤,已是不及。莲生却往北出东合兴里,由横弄穿至西荟芳里。阿珠早迎出门首,相随上楼,同到房里。沈小红当自闲坐,手中执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;见了莲生,也不起身,只冷笑道:“倪该搭勿请耐是想勿着个哉!两日天有几花公事,忙得来一埭也匆来。”莲生佯笑坐下。阿珠接着笑道:“王老爷一请仔倒就来,还算倪有面孔,勿曾坍台。先生,耐要谢谢我个喤。”说着,先绞把手巾,忙将茶碗放在烟盘里,点起烟灯,说:“王老爷请用烟。”莲生过去,躺在榻床上手,吸起烟来。小红便道:“同到该搭来,苦煞个喤。才是笨手笨脚,无啥人来搭耐装烟。”
莲生笑道:“啥人要耐装烟嗄?’当时阿珠抽空回避。
莲生本已过瘾,只略吸一口,即坐起来吸水烟。小红乃将翡翠双蓬蓬给莲生看。莲生问:“阿是卖珠宝个拿得来看?”
小红道:“是呀。我买哉,十六块洋钱,比仔茶会浪阿贵点?”
莲生道:“耐有几对莲蓬来浪,也好哉;再去买得来做啥?”
小红道:“耐搭别人末去买仔,挨着我末就勿该应买哉?”
莲生道:“勿是说勿该应买;耐莲蓬用勿着末,买别样物事好哉。’”小红道:“别样物事再买哉唍。莲蓬用末用勿着。我为仔气匆过,定归要买俚一对,多豁脱耐十六块洋钱。”莲生道:“价末耐拿十六块洋钱去,随便耐买啥。该个一对莲蓬也无啥好,要勿买哉,阿对?”小红道:“倪是人也无啥好,陆里有好物事拨倪买?”莲生低声做势道:“阿啃!先生客气得来,啥人勿晓得上海滩浪沈小红先生,再要说勿好!”小红道:“倪末阿算得是先生嗄?比仔野鸡也匆如唍!惶恐哉喤,叫先生!”
莲生料想说不过,不敢多言,仍嘿然躺下,一面取签子烧烟,一面偷眼去看小红。见小红垂头哆口,斜倚窗栏,手中还执那一对翡翠双莲蓬,将指甲掐着细细分数莲子颗粒。莲生大有不忍之心,只是无从解劝。
适值外场报说:“王老爷朋友来。”莲生迎见,乃是洪善卿,进房即说道:“我先到东合兴里去寻耐,说去哉。我就晓得来里该搭。”小红敬上瓜子,笑向善卿道:“洪老爷,耐寻朋友倒会寻哚。王老爷刚刚到该搭来,也拨耐寻着哉。该搭王老爷难得来个唍,一径来里东合兴里。今朝为仔倪请仔了、坎坎来一埭。晚歇原到东合兴去。洪老爷,耐下转要寻王老爷末,到东合兴去寻好哉。东合兴匆来浪,倒说勿定来里啥场花。耐就等来浪东合兴,王老爷完结仔事体转去来,碰头哉唍。东合兴赛过是王老爷个公馆。”
小红正在唠叨,善卿呵呵一笑,剪住道:“要勿说哉!我来一埭听耐说一埭,我听仔也厌气煞哉。”小红道:“洪老爷说得勿差,倪是生来勿会说闲话,说出来就惹人气。像人家会说会笑,阿要巴结!一样打茶会,客人喜欢到俚哚去,同得去个朋友讲讲说说,也闹热点。到仔该搭,听仔倪讨气闲话,才匆对哉,再要得罪朋友。耐说王老爷陆里想得着到该搭来嗄!”
善卿正色道:“小红,要勿实概!王老爷做末做仔个张蕙贞,搭耐原蛮要好,耐也就哝哝罢。耐定归要王老爷勿去做张蕙贞,在王老爷也无啥,听仔耐闲话就匆去哉。不过我来里说,张蕙贞也苦煞来浪,让王老爷去照应点俚,耐也赛过做好事。”这几句倒说得沈小红盛气都平,无言可答。于是,洪善卿、王莲生谈些别事。
已近黄昏,善卿将欲告辞,莲生阻止了,却去沈小红耳边悄悄说了几句,听不出说的甚么。只见小红道:“耐去末哉唍,啥人拉牢耐嗄?”莲生又说两句,小红道:“来匆来,随耐个便。”莲生乃与善卿相让同行。小红略送两步,咕噜道:“张蕙贞等来浪,定归要去一埭末舒齐。”莲生笑道:“张蕙贞搭勿去。”说着,下楼出门。善卿问:“到陆里?”莲生道:“到耐相好搭去。”
两人往北,由同安里穿至公阳里周双珠家。巧囤为王莲生叫过周双玉的局,引莲生至双玉房里。洪善卿也跟进去,见周双玉睡在床上。善卿踅到床前,问双玉:“阿是匆适意?”双玉手拍床沿,笑说:“洪老爷请坐喤,对勿住。”善卿即坐在床前,与双玉讲话。
周双珠从对过房里过来,与王莲生寒暄两句,因请莲生吸鸦片烟。巧囡却装水烟与善卿吸。善卿见是银水烟筒,又见妆台上一连排着五只水烟筒,都是银的,不禁诧异道:“双玉个银水烟筒有几花嗄?”双珠笑道:“故末也是倪无娒拍双玉个马屁哉喤。”双玉听见,嗔道:“阿姐末总瞎说!无娒拍倪个马屁,阿要笑话!”善卿笑问其故,双珠道:“就是前转为仔银水烟筒,双玉教客人去买仔一只,难末无娒拿大阿姐、二阿姐个几只银水烟筒,才拨仔双玉。双宝末一只也无拨。”善卿道:“价末故歇再有啥勿适意?”双玉接说道:“发寒热呀。前日夜头,客人碰和,一夜勿曾因,发仔个寒热。”
说话之时,王莲生烧成一口鸦片烟要吸,不料烟枪不通,斗门咽住。双珠先见,即道:“对过去吃罢,有只老枪来浪。”
当下,众人翻过对过双珠房间。善卿始与莲生说知:翡翠头面,先买几色,价值若干,已面交与张蕙贞了。莲生亦问善卿道:“有人说,沈小红自家个用场大,耐阿晓得俚啥个用场?”
善卿沈吟半晌,答道:“沈小红也无啥用场;就为仔坐马车,用场大点。”莲生听说是坐马车,并不在意。
谈至上灯时候,莲生要赴沈小红之约,匆匆告别。善卿即在双珠房里便饭。往常善卿便饭,因是熟客,并不添菜,和双珠、双玉共桌而食。这晚双玉不来,善卿说道:“双玉为啥三日两头勿适意?”双珠道:“耐听俚呀。陆里有啥寒热?才为仔无娒忒欢喜仔了,俚装个病。”善卿问:“为啥装病?”双珠道:“前日夜头,双玉起初无拨局。刚刚我搭双宝出局去末,接连有四张票头来叫双玉。相帮、轿子才匆来浪,连忙去喊双室转来。碰着双宝台面浪要转个局,教相帮先拿轿子抬双玉去出局,再去抬双宝。等到双宝转来仔,再到双玉搭去末,晚哉。
转到第四个局,台面也散哉,客人也去哉。双玉转来,告诉仔无娒;生来同双宝勿对,就说是双宝耽搁仔了,要无娒去骂俚两声。无娒为仔台面浪转局客人来里双宝房里,勿曾说啥。难末双玉勿舒齐哉,到仔房里,‘乒乒乓乓’损家生。再碰着客人来碰和,一夜勿曾困,到明朝就说是匆适意。”善卿道:“双宝苦恼子。碰着仔前世个冤家。”双珠道:“先起头无娒勿欢喜双宝,为仔俚勿会做生意,说两声;双玉进来到故歇,双宝打仔几转哉,才为仔双玉。”善卿道:“故歇双玉搭耐阿要好?”双珠道:“双玉要好末要好,见仔我倒有点怕个。无娒随便啥总依俚,我匆管俚生意好勿好,看匆过定归要说个,让俚去怪末哉!”善卿道:“耐说俚也匆要紧,俚阿敢怪耐!”
须臾,用过晚饭,善卿无事,即欲回店。双珠也不甚留。
洪善卿乃从周双珠家出来,踅出公阳里南口,向东步行。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声“娘舅”。
善卿回头一看,正是外甥赵朴斋,只着一件稀破的二蓝洋布短袄,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,趿着一双京式镶鞋,已戳出半只脚指。善卿吃了一惊,急问道:“耐为啥长衫也匆着嗄?”
赵朴斋嗫嚅多时,才说:“仁济医馆出来,客栈里耽搁仔两日。
缺仔几百房饭钱,铺盖衣裳,才拨俚哚押来浪。”善卿道:“价末为啥勿转去嗄?”朴斋道:“原想要转去,无拨铜钱。娘舅阿好借块洋钱拨我去趁航船?”被善卿啐了一口,道:“耐个人再有面孔来见我!耐到上海来坍我个台,耐再要叫我‘娘舅’末,拨两记耳光耐吃!”善卿说了,转身便走。朴斋紧跟在后,苦苦求告。
约走一箭多远,善卿心想:无可如何,到底有碍体面,只得喝道:“同我到客栈里去!”朴斋诺诺连声,趋前引路,却不往悦来栈,直引至六马路一家小客栈,指道:“就来里该搭。”
善卿忍气进门,向柜台上查问。那掌柜的笑道:“陆里有铺盖嗄!就不过一件长衫,脱下来押仔四百个铜钱。”善卿转问朴斋,朴斋垂头无语。善卿复狠狠的啐了一口,向身边取出小洋钱,赎还长衫;再给一夜房钱,令小客栈暂留一宿,喝叫朴斋:“明朝到我行里来!”朴斋答应,送出善卿。善卿毫不理会,叫把东洋车,自回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,短叹长吁,没法处置。
次早,朴斋果然穿着长衫来了。善卿叫个出店,领朴斋去趁航船,只给三百铜钱与朴斋路上买点心。赵朴斋跟着出店,辞别洪善卿而去。
第二十四回终。
第二十五回 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约后期落红谁解语
按:洪善卿等出店回话,知赵朴斋已送上航船,船钱亦经付讫。善卿还不放心,又备细写一封书信,与朴斋母亲,嘱他管束儿子,不许再到上海。令出店交信局寄去,善卿方了理自己店务。
下午无事,正欲出门,适接一张条子,却系庄荔甫请至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林房吃酒的。当下向柜上伙计,叮嘱些说话,独自出门北行。因天色尚早,坐把东洋车,令拉至四马路中,先去东合兴里张蕙贞、西荟芳里沈小红两家,寻王莲生谈谈。
两家都回说不在。
善卿遂转出昼锦里,至祥发吕宋票店,与胡竹山拱手,问陈小云。竹山说:“来里楼浪。”善卿即上楼来,陈小云厮见让坐。小云问:“庄荔甫么二浪吃酒,阿曾来请耐?”善卿道:“陆秀林搭呀,晚歇搭耐一淘去。”小云应诺。善卿问:“前转庄荔甫有多花物事阿曾搭俚卖脱点?”小云道:“就不过黎篆鸿拣仔几样。再有几花,才匆曾动。阿有啥主顾,耐也搭俚问声看。”善卿应诺。须臾,词穷意竭,相对无聊。两人商量着,打个茶会,再去吃酒不迟。于是,联步下楼,别了胡竹山,穿进夹墙窄弄,就近至同安里金巧珍家。
陈小云领洪善卿径到楼上房里,金巧珍起身相迎。两人坐定,巧珍问道:“西棋盘街有张票头来请耐,阿是吃酒?”小云道:“就是庄荔甫请倪两家头。”巧珍道:“庄个该节倒吃仔几台哉。”小云道:“前转庄个搭朋友代请,勿是俚吃酒。
今夜头常恐是烧路头,勿是末宣卷。”巧珍道:“划一,倪廿三也宣卷呀,耐也来吃酒哉唍。”小云沉吟道:“吃酒是吃末哉;倘然耐再有客人吃酒末,我就晚一日,廿四吃也无啥。”
巧珍道:“无拨呀。有仔客人末,倪也勿教耐吃酒哉;为仔无拨了,来里说唍。”小云故意笑道:“客人无拨末;教我吃酒;有仔客人,就挨勿着我哉。”巧珍听说,要去拧小云的嘴;碍着洪善卿,遂也笑了一笑道:“耐倒再要想扳差头哉!陆里一句闲话我说差嗄?耐是长客呀,宣卷勿摆台面,阿要坍台?生天耐绷绷倪场面,勿然为啥要做长客?倘然有仔吃酒个客人,耐吃勿吃,就随耐便。耐是长客,随便陆里一日好吃个。我说个阿差?”小云笑道:“耐要勿发极喤!我勿曾说耐差唍。”
巧珍道:“价末耐‘挨得着’、‘挨勿着’瞎说,真真火冒得来。”
洪善卿坐在一旁,只是呵呵的笑。巧珍睃见道:“难末拨洪老爷要笑杀哉!四五年个老客人,再要瞎三话四,倒好像坎坎做起。”小云道:“说说末笑笑,阿是蛮好?勿说仔,气闷煞哉。”巧珍道:“啥人教耐要勿说?耐说出来,就讨人气,倒说是笑话。耐看一样洪老爷做个周双珠,比仔耐再要长远点,陆里有一句打岔闲话?单有耐末,独是多花说匆出描匆出神妖鬼怪!”善卿接着笑说道:“耐两家头来里相骂,做啥拿我来寻开心?”巧珍也笑道:“洪老爷,耐勿晓得俚脾气。看俚个人末,好像蛮好说闲话;勿好起来,故末叫讨气!有一转俚来,碰着倪房间里有客人,请俚对过房里坐一歇。俚响也匆响就走。
我问俚:‘为啥要去嗄?’俚倒说得好,俚说:‘耐有恩客来浪,我来做讨厌人,勿高兴。’”小云不等说完,叉住笑道:“前几年个闲话,再要说俚做啥?”巧珍瞟了一眼,带笑而嗔道:“耐末说过仔忘记脱哉。倪是勿忘记,才要说出来拨洪老爷听听。洪老爷到该搭来末,总怠慢点;就不过听两句发松闲话,倒也无啥。”
小云一时着急,叉开两手跑过去,一古脑儿搂住巧珍不依。
巧珍发喊道:“做啥嗄?”娘姨阿海、大姐银大,闻声并至;小云始放了手。巧珍挣开,反手摸摸头发,却沉下脸喝小云道:“搭我去坐来浪!”小云做势连说:“噢,噢!”倒退归坐。阿海、银大在傍齐声道:“陈老爷一径规规矩矩,今朝快活得来!”善卿点头道:“我也一径勿曾看见俚实概会噪。”
这一噪,不知不觉,早是上灯以后了。小云的管家长福寻来,呈上庄荔甫催请票头。善卿起身道:“倪去罢。”即时与小云同行。金巧珍送至楼梯边,说声“就来叫”。小云答应出门,吩咐长福道:“我同洪老爷一淘去。耐转去喊车夫拉到西棋盘街来。”长福承命自去。
陈小云、洪善卿比肩交臂,步履从容,迤逦过四马路宝善街,方到西棋盘街聚秀堂。进门登楼,只见房内先有两客。洪善卿认得是吴松桥、张小村,惟与陈小云各通姓名,然后大家随意就坐。庄荔甫忙写两张催条交与杨家娒,道:“一面去催客,一面摆台面。”
比及台面摆好,催客的也日来报说:“尚仁里卫霞仙搭请客匆来浪,杨媛媛搭末就来。”洪善卿问:“阿是请姚季莼?”
庄荔甫道:“勿是,我请老翟。”善卿道:“前日仔姚季莼夫人到卫霞仙搭去相骂,阿晓得?”荔甫骇异,忙问如何相骂。
善卿正要说时,适外场又报说:“庄大少爷朋友来。”荔甫急迎出去,众人起立拱候。恰正是李鹤汀来了。大家曾经识面,不消问讯。庄荔甫即令杨家娒去间壁陆秀空房里请施大少爷过来。众人见是年轻后生,面庞俊俏,衣衫华丽,手挈陆秀宝一同进房,都不知为何人。庄荡市在旁代说,才知姓施,号瑞生。略道渴慕,便请入席。庄荔甫请李鹤汀首座,次即施瑞生,其余随意坐定。
先是陆秀宝换了出局衣裳过来,坐在施瑞生背后;因见洪善卿,想起问道:“赵大少爷阿看见?”善卿道:“俚今朝转去哉。”张小村接嘴道:“朴斋勿曾转去。我坎坎四马路还看见俚个喤。”善卿讶甚,却不便问明。
施瑞生向庄荔甫道:“我也要问耐:‘双喜双寿’个戒指陆里去买嗄?”荔甫道:“就是龙瑞里,多煞来浪。”瑞生转向陆秀林索取戒指看个样式,仍即归还。
吴松桥问李鹤汀:“两日阿曾碰歇和?”鹤汀说:“勿曾。”松桥道:“晚歇阿高兴碰?”鹤汀攒眉道:“无拨人唍。”松桥转问陈小云:“阿碰和?”小云道:“倪碰和不过应酬倌人,无啥大输赢。”松桥听说默然。
当下金巧珍、周双珠、杨媛媛、孙素兰及马桂生陆续齐集。
马桂生暗中将张小村袖口一拉,小村回过头去。桂生张开折扇,遮住半面,和小村唧唧说话。小村只点点头,随即起身至烟榻前,暗中点首,叫过吴松桥来,附耳说道:“桂生屋里也来浪宣卷,教我去绷绷场面。耐搭鹤汀说一声,晚歇搭俚碰场和。”
松桥道:“再有啥人?”小村道:“无拨末就是陈小云,阿好?”松桥沉吟一会,方道:“小云常恐勿肯碰。我说桂生搭来浪宣卷末,耐也该应吃台酒哉。耐索性翻台过去吃酒,吃到实概模样,难末说再碰场和,就容易哉。”小村亦沉吟道:“吃酒勿高兴。桂生搭去吃,也无啥趣势。”松桥道:“耐勿晓得!要吃酒,倒是么二浪吃个好;长三书寓里倌人,时髦匆过,就摆个双台也不过实概。像桂生搭,耐应酬仔一台酒,连浪再碰场和,俚哚阿要巴结!”小村道:“价末耐去吃仔罢。我贴耐两块下脚末哉。”松桥道:“耐做个相好,我阿好去吃酒?
要末碰起和来,我赢仔我也出一半。”
小村想了一想,便起身拱手,向诸位说明翻台缘故,务请赏光。众人都说奉扰不当。马桂生不胜之喜,即令娘姨回家收拾起来。
这里众人挨肩豁拳。先是庄荔甫打个通关,各敬三拳,藉申主谊,然后请诸位行令。李鹤汀量浅拳疏,拱手求免。施瑞生正和陆秀宝鬼混,意不在酒。张小村因要翻台,不敢先醉,和吴松桥商议合伙摆庄,不过点景而已。惟陈小云、洪善卿两人兴致如常,热闹一会,金巧珍、周双珠各代了两杯酒,同杨媛媛、孙素兰一哄而散。陆秀宝也脱去出局衣裳,重来酬应。
张小村乃教马桂生:“先去摆起台面来。”桂生坚嘱:“就请过来。”桂生去后,随即散席。
陆秀宝早拉施瑞生踅过间壁自己房里。捺瑞生横躺在烟榻上。秀宝爬在身边,低声问道:“阿是再要去吃酒喤?”瑞生道:“俚哚要翻台,我勿高兴去。”秀宝道:“一淘吃酒末,生来一淘翻台,独是耐勿去匆好个。”瑞生道:“不过少叫仔、个局,无啥勿好。”秀宝冷笑道:“耐叫袁三宝三块洋钱一个局,连浪叫仔几花?挨着倪末,就算省哉!”瑞生道:“袁三宝是清倌人,陆里有三块洋钱?”秀宝道:“起初是清倌人,耐去做仔末,就勿清哉唍。”瑞生呵呵笑道:“耐来里说自家。
我就不过一个陆秀宝,故末起初是清倌人,我一做仔就勿清哉。”
秀宝嘻嘻痴笑,一手伸进瑞生袖口,揣捏臂膊。瑞生趁势搂住,正要摸下,偏值不做美的杨家娒进房传说:“张大少爷请过去。”瑞生坐起身来,被秀宝推倒道:“啥要紧嗄?让俚哚先去末哉。”瑞生只得回说:“请张大少爷先去。停停歇就来。”杨家娒笑应自去。
瑞生,秀宝搂在一处,却悄悄的侧耳静听。听得间壁房里张小村得了杨家娒回话,便道:“价末倪去罢。”李鹤汀、陈小云因有车轿前行,张小村引着洪善卿、吴松桥及主人庄荔甫,一路说笑,款步下楼。瑞生向秀宝附耳说道:“才去哉。”秀宝佯嗔道:“去仔末那份嗄?”
一语未了,不意陆秀林送客回来,偏也踅到秀宝房里。秀宝已自动情,恨得咬咬牙,把瑞生狠命推开两脚一蹬“咭咭咯咯”一阵响,跑到梳妆台前照着洋镜,整理鬏髻。秀林向瑞生道:“张大少爷教倪搭耐说一声,来里庆云里第三家,常恐耐勿认得。”瑞生嘴里连说:“晓得哉,晓得哉。”两只眼只斜睃着秀宝。秀林回头见秀宝满面通红,更不多言,急忙退出。
瑞生歪在烟榻上,暗暗招手,低声唤秀宝道:“来喤。”
秀宝眼光向瑞生一瞟,却跺跺脚使气作答道:“勿来!”瑞生猛吃一惊,盘膝坐起,手拍腿膀,央说道:“要勿!我替耐阿姐磕个头,看我面浪,要勿动气。”秀宝听说要笑,又忍住了,撅起一张小嘴;趔趄着小脚儿,左扭右扭,欲前不前;还离烟杨有三四步远,炊地奋身一扑,直扑上来。瑞生挡不住,仰叉躺下。秀宝一个头钻紧在瑞生怀里,复浑身压住,使瑞生动弹不得,任凭瑞生千呼万唤,再也不抬起来。瑞生没奈何,腾出右手,慢慢从腰下摸进去,忽摸着肚带结头,想要拉动。秀宝觉着,“唉”的大喊一声,好像《水浒传》乐和吹的“铁叫子”
一般,一面捏牢瑞生的手,抬起头来,与瑞生四只眼睛睁睁相对。瑞生悄问道:“耐为啥再要强嗄?”接连问了几遍,终不答话。好一会,秀宝始喃喃说道:“耐要去吃酒喤呀。晚歇吃仔酒早点来,阿好?”瑞生道:“故歇也空来里,为啥定归要晚歇嗄?”秀宝见问得紧,要说又说不出口,只将手指指自己胸膛。瑞生仍属不解。秀宝急了,撒手起身,攒眉道:“耐个人啥说勿明白个嗄!”瑞生想了想,没奈何叹口气,咕噜道:“咳!故欧就饶仔耐末哉,晚歇耐再要强末,办耐个生活。”
秀宝把嘴一披道:“耐阿有几花本事!”瑞生笑道:“我也无啥本事,不过要耐死。”秀宝道:“噢唷!闲话倒说得蛮像,要勿晚歇讨气。”瑞生道:“价末故歇先试试看哪!”黄宝见说,慌忙走开。瑞生沉下脸道:“碰也匆曾碰着,就逃走哉。
耐个小娘仵也少有出见个!”
秀宝正要回嘴;只听得外场喊“杨家娒”,说:“请客叫局一淘来海。”秀宝便道:“来请耐哉。”杨家娒送进票头,果然是张小村的。秀宝问:“阿是说就来?”瑞生道:“耐要勿我末,我生来去哉!”秀宝大声道:“啥嗄!耐个人末”
说到半句,即又咽住。杨家娒在傍帮着憨笑一阵,竟自作主张,喊下去道:“请客就来。”瑞生也不理会。
秀室自去收拾一回;见瑞生依然高卧,因问道:“耐吃酒阿去嗄?”瑞生冷冷的道:“我匆去哉!空心汤团,吃饱来里,吃勿落哉!”秀宝登时跳起身,两脚在楼板上着实一跺,只挣出一字道:“吻”于是重复爬上烟榻,向瑞生耳边悄悄说了些话。瑞生方才大悟,道:“价末耐为啥勿早说喤?”秀宝也不置辩,仍即走开。瑞生立起来,抖抖衣裳要走,却向秀宝道:“我也搭耐老实说仔罢,今朝耐勿曾舒齐末,我就明朝来。
故歇去吃仔酒,我要转去哉。”秀宝瞪目反问道:“耐来里说啥?”瑞生陪笑道:“勿呀,我搭耐商量呀,明朝我定归来末哉;,”秀宝嚷道:“啥人说教耐明朝来?耐要转去,去罢!”
瑞生不暇分说,回过头去也把脚一跺,“咳”了一声,引得杨家娒都笑起来。
瑞生转身,先行告罪;随取出局衣裳,涎皮涎脸的亲替秀宝披在身上。秀宝假做不理,约同秀林径自下楼。瑞生跟至门首,看着秀林、秀宝登轿,方与杨家娒在后步行。往西转弯,刚踅过景星银楼,忽然,劈面来了一个年轻娘姨,拉住杨家娒,叫声“好婆”,说:“慢点喤。”施瑞生因前面轿子走得远了,不及等杨家娒,急急跟去。比至庆云里,见那两肩轿子早停在马桂生家门首,找寻杨家娒瑞生乃说被个娘姨拉住之故。陆秀林生气,竟自下轿进门。瑞生问秀宝:“阿要我来搀耐?”秀宝忙道:“要勿,耐先进去喤。”瑞生始随秀林都到马桂生房中。众人先已入席,虚左以待。施瑞生不便再让,勉强首座。
等够多时,杨家娒才搀陆秀宝进来。陆秀林一见,嗔道:“耐阿有点清头嗄!跟局跟到仔陆里去哉?”杨家娒含笑分说道:“俚哚小干仵碰着仔一点点事体,吓得来要死。我说勿要紧个,俚哚勿相信,再要教我去喤。”秀林还要埋冤,施瑞生插嘴问道:“碰着仔啥事体?”杨家娒当下慢慢的诉说出来,请诸位洗耳听者。
第二十五回终。
第二十六回 真本事耳际夜闻声 假好人眉间春动色
按:杨家娒道:“就是苏冠香哉喤,说拨新衙门里捉得去哉。”陈小云矍然道:“苏冠香阿是宁波人家逃走出来个小老母?”杨家娒道:“正是。逃走倒勿是逃走,为仔大老母搭俚勿对,俚家主公放俚出来,教俚再嫁人,不过勿许做生意。故歇做仔生意了,家主公扳俚个差头,难末我孙囡末,刚刚来里苏冠香搭做娘姨,阿要讨气!”庄荔甫道:“耐孙囤阿有带挡?”
杨家娒道:“原说呀。要是掮洋钱个,故末有点间架哉。像倪阿有啥要紧,阿怕新衙门里要捉倪个人。”李鹤汀道:“苏冠香倒标煞个,难末要吃苦哉。”杨家娒道:“勿碍个。听说齐大人来里上海。”洪善卿道:“阿是平湖齐韵叟?”杨家娒道:“正是。俚哚一家,就是苏冠香搭齐大人讨得去个苏苹香是亲姊妹,再有几个才是讨人。”
庄荔甫忽然想起,欲有所问,却为吴松桥、张小村两人一心只想碰和,故意摆庄豁拳,叉断话头。等至出局初齐,张小村便怂恿陈小云碰和。小云问筹码若干,小村说是一百块底。
小云道:“忒大哉。”小村极力央求应酬一次,吴松桥在旁帮说。陈小云乃问洪善卿:“我搭耐合碰阿好?”善卿道:“我匆会碰末,合啥嗄?要末耐搭荔甫合仔罢。”小云又问庄荔甫,荔甫转向施瑞生道:“耐也合点。”瑞生心中亦有要事,慌忙摇手,断不肯合。
于是陈小云、庄荔甫言定输赢对拆,各碰四圈。李鹤汀道:“要碰和末,倪酒要勿吃哉。”施瑞生听说,趁势告辞,仍和陆秀宝同去。张小村不知就里,深致不安,并恐洪善卿扫兴,急取鸡缸杯筛满了酒,专敬五拳。吴松桥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。十杯豁毕,局已尽行,惟留下杨媛媛连为牌局。众人略用稀饭而散。
登时收过台面,开场碰和。张小村问洪善卿:“阿高兴碰两副?”善卿说:“真个勿会碰。”吴松桥道:“看看末就会哉。”洪善卿即拉只凳子坐于张小村、吴松桥之间,两边骑看。
杨媛媛自然坐李鹤汀背后。庄荔甫急于吸烟,让陈小云先碰。
恰好骰色挨着小云起庄。小云立起牌来即咕噜道:“牌啥实概样式嗄?”三家催他发张。发张以后,摸过四五圈,临到小云,摸上一张又迟疑不决,忽唤庄荔甫道:“耐来看喤,我倒也勿会碰哉喤。”荔甫从烟榻上崛起跑来,看时,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,系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喤共十四张。荔甫翻腾颠倒,配搭多时,抽出一张六筒,教陈小云打出去,被三家都猜着是筒子一色。张小村道:“勿是四七筒,就是五八筒,大家当心点。”可巧小村摸起一张立筒,因台面上么简是熟张,随手打出。陈小云急说:“和哉!”摊出牌来,核算三倍,计八十和。
三家筹码交清,庄荔甫复道:“该副牌,阿是该应打六筒?
耐看,一四七筒,二五八筒,要几花和张哚。”吴松桥沉吟道:“我说该应打七筒,打仔七筒,不过七八筒两张勿和,一筒到六筒一样要和。难一筒和下来,多三副掐子,廿二和加三倍,要一百七十六和哚,耐去算喤。”张小村道:“蛮准,小云打差哉。”庄荔甫也自佩服。李鸿河道:“耐吸几个人才有多花讲究,啥人高兴去算俚嗄!”说着,便历乱掳牌。
洪善卿在傍,默默寻思这副牌,觉得各人所言皆有意见,方知碰和亦非易事,不如推说不会,作门外汉为妙。为此无心再看,讪讪辞去。杨媛媛坐了一全,也自言归。
比及八圈满庄,已是两点多钟了。吴松桥、张小村皆为马桂生留下,其余三人不及再用稀饭,告别出门。李鹤汀轿子,陈小云包车,分路前行;独庄荔甫从容款步,仍回西棋盘街聚秀堂来。黑暗中摸到门首,举手敲门,敲了十数下倒是陆秀林先从楼上听见,推开楼窗,喊起外场,开门迎进。
外场见是庄荔甫,忙划根自来火,点着洋灯,照荔甫上楼。
荔甫至楼梯下,只见杨家娒也挤紧眼睛,拖双鞋皮,跌撞而出。
外场将洋灯交与杨家娒,荔甫即向外场说:“开水勿要哉,耐去困罢。”外场应诺。
杨家娒送荔甫到楼上陆秀林房。荔甫又令杨家娒去困。杨家娒逡巡自去。房内保险灯俱灭,惟梳妆台上点一盏长颈灯台。
陆秀林卸妆闲坐吸水烟,见了荔甫,问:“碰和阿赢嗄?”荔甫说:“稍微赢点。”还问秀林:“耐为啥勿困?”秀林道:“等耐呀。”荔甫笑而道谢,随脱马褂挂于衣架。
秀林授过水烟筒,亲自去点起烟灯。荔甫跟至烟榻前,见—只玻璃船内盛着烧好的许多烟泡,尤为喜惬,遂不暇吸水烟,先躺下去过瘾。秀林复移过苏绣六角茶壶套,问荔甫:“阿要吃茶?蛮蛮热个。”荔甫摇摇头,吸过两口鸦片烟,将钢签递给秀林。秀林躺在左首,替荔甫化开烟泡,装在枪上。
荔甫起身,向大床背后去小解,急隐约听见间壁房内有微微喘息之声,方想起是施瑞生宿在那里。解毕,蹑足出房,从底下玻璃窗张觑。无如灯光半明不灭,隔着湖色绸帐,竟一些看不出。只听得低声说道:“难阿要强嗄?”仿佛施瑞生声音。那陆秀宝也说一句,其声更低,不知说的甚么。施瑞生复道:“耐只嘴倒硬哚唍!一点点小性命,阿是定归勿要个哉?”
庄荔甫听到这里,不禁格声一笑。被房内觉着,悄说:“快点要勿喤!房外头有人来浪看!”施瑞生竟出声道:“故末让俚哚看末哉唍。”随向空问道:“阿好看嗄?耐要看末来喤!”
庄荔甫极力忍笑,正待回身。不料陆秀林烟已装好,见庄荔甫一去许久,早自猜破,也就蹑足出房,猛可里拉住荔甫耳朵,拉进门口,用力一推,荔甫几乎打跌,接着“彭”的一声,索性把房门关上。荔甫兀自弯腰掩口,笑个不住。秀林沉下睑埋冤道:“耐个倒霉人末,少有出见个!”荔甫只雌着嘴笑,双手挽秀林过来,并坐烟榻,细述其言,并揣摩想像仿效情形。
秀林别转头假怒道:“我要勿听!”
荔甫没趣躺下,将枪上装的烟吸了,乃复敛笑端容,和秀林闲话,仍渐渐说到秀宝。荔甫偶赞施瑞生:“总算是好客人。”
秀林摇手道:“施个脾气勿好,赛过是石灰布袋。故歇新做起,好像蛮要好;熟仔点,就厌气匆来哉。”荔甫道:“故也陆里晓得嗄。我说俚哚两家头才是好本事,拆勿开个哉。施个再要去攀相好,推扳点倌人也吃俚勿消。”秀林瞪口嗔道:“耐再要去说俚!”说了,取根水烟筒走开。
荔甫再吸两枚烟泡,吹灭烟灯,手捧茶壶套安放妆台原处,即褪鞋箕坐于大床中,看钟时将敲四点。荔甫点头招手要秀林来。秀林佯做不理。荔甫大声道:“让我吃筒水烟喤!”秀林不防,倒吃一惊,忙带水烟筒来就荔甫,着实说道:“人家才困仔歇哉,嚶喤嚶喤,拨俚哚骂!”荔甫笑而不辩,伸臂勾住秀林颈项,附耳说话。说得秀林且笑且怒,道:“耐来哚热昏哉,阿是?”将水烟筒丢与荔甫,强挣脱身,踅往大床背后。
荔甫一简水烟尚未吸完,却听秀林自己在那里“嗤”的好笑。荔甫问:“笑啥?”秀林不答。须臾事毕,出立床前,犹觉笑容可掬。荔甫放下水烟筒,款款殷殷要问适间笑的缘故。
秀林要说,又笑一会,然后低声道:“先起头耐勿听见,故末叫讨气!我庆云里出局转来,同杨家娒两家头来里讲讲闲话,听见秀宝房间里该首玻璃窗浪啥物事来浪碰。我道仔秀宝下头去哉,连忙说:‘杨家娒,耐快点去看喤。’杨家娒去仔转来,倒说道:‘晦气,房门也关个哉!’我说:‘阿进去看嗄?’杨家娒说:‘看俚做啥?碰坏仔教俚赔。”难末我刚刚想着。
停一歇,杨家娒下头去困哉。我一干仔打通一副五关,烧仔七八个烟泡,几花辰光哚;再听听,玻璃窗浪原来哚响呀。我恨得来,自家两只耳朵要进脱俚末好!”
荔甫一面听,一面笑。秀林说毕,两人前仰后合,笑作一团。荔甫忽向秀林耳边又说几句,秀林带笑而怒道:“难勿搭耐说哉!”荔甫忙即告饶。当时天色将明,庄荔甫、陆秀林收拾安睡。
次日早晨,荔甫心记一事,约至七点钟警醒,嘱秀林再睡,先自起身。大姐舀进面水,荔甫问杨家娒为何不见。大姐道:“俚孙囡来叫得去哉。”荔甫便不再问,略揩把面,即离了聚秀堂,从东兜转至昼锦里样发吕宋票店。
陈小云也初起身,请荔甫登楼厮见。小云讶其太早,荔甫道:“我再要托耐桩事体。听说齐韵叟来里哉。”小云道:“齐韵叟同过欧台面,倒勿大相熟。故歇勿晓得阿来里?”荔甫道:“阿可以托相熟个去问声俚,阿要交易点。”小云沉思道:“就是葛仲英,李鹤汀末搭俚世交,要东写张条子去托俚哚。”
荔甫欣然道谢。
小云即时缮就两封行书便启,唤管家长福交代:一封送德大钱庄,一封送长安客栈;并说:如不在,须送至吴雪香、杨媛媛两家。
长福连声应“是”,持信出门,拣最近之处,先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询葛二少爷,果然在内;惟因高卧未醒,交信而去。
方欲再往尚仁里,适于四马路中遇见李鹤汀管家匡二。长福说明送信之事,匡二道:“耐交拨我好哉。”长福出信授与匡二,因问:“故歇陆里去?”匡二说:“无啥事体,走白相。”
长福道:“潘三搭去坐歇,阿好?”匡二踌躇道:“难为情个喤。”长福道:“徐茂荣生天勿去哉呀,就去也无啥难为情。”
匡二微笑应诺,转身和长福同行。行至石路口,只见李实夫独自一个从石路下来,往西而去。匡二诧异道:“四老爷望该首去做啥?”长福道:“常恐是寻朋友。”匡二道:“勿见得。”长福道:“倪跟得去看看。”
两人遮遮掩掩,一路随来,相离只十余步。李实夫一直从大兴里进去。长福、匡二仅于弄口窥探,见实夫踅至弄内转弯处石库门前,举手敲门。有一老婆子笑脸相迎,进门仍即关上。
长福、匡二因也进弄,相度一回,并不识何等人家。向门缝里张时,一些都看不见;退后数步,隔墙仰望,缘玻璃窗模糊不明,亦不清楚。徘徊之间,忽有一只红颜绿鬓的野鸡,推开一扇楼窗,探身俯首,好像与楼下人说话;李实夫正立在那野鸡身后。匡二见了,手拉长福,急急回身;却随后听得开门声响,有人出来。长福、匡二踅至弄口,立定稍待,见出来的即是那个老婆子。匡二不好搭讪,长福贸贸然问老婆子道:“耐个小姐名字叫啥?”那老婆子将两人上下打量,沉下脸答道:“啥个小姐勿小姐,要勿来里瞎说!”说着自去。
长福虽不回言,也咕噜了一句。匡二道:“常恐是人家人。”
长福道:“定归是野鸡。要是人家人,再要拨俚骂两声喤。”
匡二道:“野鸡末,叫俚小姐也无啥唍。”长福道:“要末就是耐哚四老爷包来浪,勿做生意哉,阿对?”匡二道:“管俚哚包勿包,倪到潘三搭去。”
于是两人折回,往东至居安里,见潘三家开着门,一个娘姨在天井里,当门箕踞,浆洗衣裳。两人进门,娘姨只认得长福,起迎笑道:“长大爷,楼浪去喤。”匡二知道有客人,因说:“倪晚歇再来罢。”娘姨听说,急甩去两手水渍,向裙衤阑上一抹,两把拉住两人,坚留不放。长福悄问娘姨:“客人阿是徐茂荣?”娘姨道:“勿是,要去快哉。耐哚楼浪请坐歇。”
长福问匡二如何。匡二勉从长福之意,同上楼来。
匡二见房中铺设亦甚周备,因问房间何人所居。长福道:“该搭就是潘三一干仔。再有几个匆来里,有客人来末去喊得来。”匡二始晓得是台基之类。
不一会,娘姨送上烟茶二事,长福叫住,问:“客人是啥人?”娘姨道:“是虹口姓杨,七点钟来个,难要去哉。俚保事体多,七八日来一埭。勿要紧个。”长福问是何行业,娘姨道:“故倒勿晓得俚做啥生意。”
说时,潘三也踯躅上楼,还蓬着头,趿着拖鞋,只穿一件捆身子;先令娘姨下头去,又亲点烟灯请用烟。匡二随向烟榻躺下,长福眼睁睁地看着潘三,只是嘻笑。潘三不好意思,问道:“啥好笑嗄?”长福正色道:“我为仔看见耐面孔浪有一点点龌龊来浪,来里笑。耐晚歇捕面末,记好仔,拿洋肥皂净脱俚。”潘三别转头不理。匡二老实,起身来看。长福用手指道:“耐看喤,阿是?勿晓得龌龊物事为啥弄到面孔浪去,倒也稀奇哉!”匡二呵呵助笑。潘三道:“匡大爷末也去上俚个当!俚哚一只嘴阿算得是嘴嗄?”长福跳起来道:“耐自家去掌镜子来照,阿是我瞎说!”匡二道:“常恐是头浪洋绒突色仔了,阿对?”
潘三信是真的,方欲下楼。只听得娘姨高声喊道:“下头来请坐罢。”长福、匡二遂跟潘三同到楼下房里。潘三忙取面手镜照看,面上毫无瘢点,叫声“匡大爷”,道:“我道仔耐是好人,难也学坏哉,倒上仔耐个当!”长福、匡二拍手跺脚,几乎笑得打跌。潘三忍不住亦笑。长福笑止,又道:“我倒勿是瞎说。耐面孔浪龌龊勿少来浪,不过看匆出末哉。多揩两把手巾,故末是正经。”潘三道:“耐只嘴也要揩揩末好。”匡二道:“倪是蛮干净来里。要末耐面孔龌龊仔,连只嘴也龌龊哉。”潘三道:“匡大爷,耐末再要去学俚哚!俚哚个人再要邱也无拨!阿是算俚供会说,会说也无啥稀奇唍。”长福道:“耐听俚个闲话,幸亏生两个界头管,勿然要气煞哉!”三人赌嘴说笑。娘姨提水铫子来,倾在盆内。潘三始捕面梳头。
时已近午,长福要回家吃饭,匡二只得相与同行。潘三将匡二袖子一拉,说:“晚歇再来。”长福没有看见,胡乱答应,和匡二一路而去。
第二十六回终。